《骂鸭》是蒲松龄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的一个短篇,总共二百余字。故事虽简单,但其中有幻想,有童趣,有劝诫,有哲理,可谓一草一木,皆带灵气,由作家妙手偶尔点缀,自具翩翩逸致。
蒲松龄雕像
《骂鸭》讲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故事说城西白家庄有个人偷了邻居的鸭煮着吃。到了晚上就觉得皮肤刺痒难耐。天明时发现身上生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鸭毛,一碰鸭毛就疼。他大感恐惧,却毫无办法。夜里梦见有人告诉他说:“你的病是老天给你的惩罚,得让失主痛骂一顿,鸭毛才会脱落。”故事写到这里,似乎已经表现出了作者的理念。理念是《聊斋志异》中十分活跃的因素,其内容五花八门,《骂鸭》就可以理解为表达了作者“人生业果,饮啄必报”的理念。偷鸭者生而为人却一身鸭毛,因为善恶自有报应,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真是天网恢恢,天理昭彰。理念逻辑是构成这篇小说故事情节的骨架,从而使其具有了劝善惩恶的教训意味。
《聊斋志异》
偷鸭者虽然受到了上天严厉的报应,然而也并非不可救赎,如“得失者骂,毛乃可落”,失主之骂可以治病,令人称奇。而失主骂小偷也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也是他作为失主的特权。然而,在蒲松龄笔下,常理常常失常:
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深畏骂焉,骂之亦可儆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
聊斋文集清抄本
邻居的老人一向宽宏大量,平常即使丢了东西也从不动声色。于是,这个偷鸭的人就骗老人说:“鸭子是被某人偷走的,但那人最怕别人骂他,您骂他一顿,也可警告他以后不再偷。”偷鸭之人一定会穿好衣服把自己的一身鸭毛盖严实才去哄骗老人开骂的,他做了不光彩的事怕人知道,受到上天的惩罚更怕人知道。他 “诡告翁曰”的所作所为符合其生活逻辑和常理。老人却笑着说:“谁有闲工夫骂那些恶人呢?”终究不出恶声。老人的行为同样符合其人物的性格逻辑。老人丢了鸭子却不骂人,小偷求骂而不得,这些出人意表的情节波澜来源于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从特定性格与特定环境的冲突中引发出情节的转折起伏,这种情节波澜符合生活的必然、性格的必然以及幻想的必然,所以才让人不仅不感到奇特突兀,而且觉得真实可信,得到一方面令人置信,一方面令人惊奇的阅读体验。
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短短数字塑造出老人鲜明生动的心理形象,使老人的量之宽宏、气之温和、质之慈良、言之简默跃然纸上。其实,这个老人身上有蒲松龄的父亲蒲槃的影子。
蒲槃弃儒经商后家境渐渐富裕,但他为人重义轻财,乐于行善,喜欢公益事业,邻里中的无赖和本族中的强梁之辈常常借钱不还,还有人东偷西摸。当发生财物争执时,遇到强梁者在门前高声叫骂,蒲槃惟闭门塞耳,对这些人敬而远之,他相信“让人一步天地宽”。所以,他在乡里很有威信,无论族内发生了什么冲突,常常来找他判明是非,而他劝解的话语常常让双方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蒲松龄也很愿意做父亲这样的忠厚待人的长者。当然,胶柱鼓瑟地查证作品中的艺术形象取材于生活中的具体人物,就不可能深刻理解作家的艺术创造活动,小说家的描写,比现实生活的真实更成熟,更深刻,更艺术化,更加依赖于艺术想象的创造力量。所以,在《聊斋志异》中,不仅花妖狐魅,就是一些世人的形象,作者也常常通过幻想使之变形,使他们和现实处于似与不似之间。
蒲松龄在作塾师时,曾写下了教育其子弟的《为人要则》,以格言形式将自己的人生观和处世哲学归纳为:正心,立身,劝善,徙义,急难,救过,重信,轻利,纳益,远损,释怨,戒戏。他要弟子和正人君子交往,要做正事,认为只有站得正立得直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人一旦丧失了正气,就会邪念丛生,奸盗邪行,使众人视之如盗贼。所以,必须加强个人道德修养,要轻利,不为蝇头小利而锱铢必较。要谦虚自重,对一切劝善规过的忠言,都要言听计从,对无赖之徒要敬而远之,对乡里的鸡毛蒜皮的争执,要平心静气,息事宁人。其《为人要则》是写给他的学生的,也是他自己的行事准则。《骂鸭》中塑造的邻翁这样一个敦厚正直的长者形象也正体现了作家的理想人格和处世风格。
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良已。
古代私塾
面对宽厚温和、颇有雅量的邻家老人,听到他无意中当面斥责其为恶人的话,他深感尴尬困窘,只好把实情告诉老人。老人于是痛骂了他一顿,这个人的病很快好了。把实情告诉了老人,首先承认自己偷吃了鸭子,意味着偷鸭人对自己行为的反省;其次,请求老人痛骂自己一顿,表达的是改正错误的决心。知错即改,善莫大焉。于是,敦厚良善的老人开口骂贼,偷鸭人的病才得以疗愈。老人的骂,并不为财物,而是为成全自己治病救人的善行美意,成全小偷脱掉一身鸭毛成为干净人的改过自新的愿望。不仅治疗有病的人,需要骂来警醒,治疗有病的社会,改善不良的社会风气,同样需要严厉的批评和责骂!蒲松龄借作品抒劝善惩恶之心,非仅以为谈谐调笑而已也。
仅仅靠故事的蕴藉恢谐,作者“犹恨不如晨钟暮鼓,可参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媪之梦也”,所以,接下来的“异史氏曰”就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写作目的,其救世之婆心,用意之良苦,体现了作家一以贯之的儒家积极用世而有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追求。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作者告诫盗贼小心,一偷盗就会浑身长出鸭毛;提醒骂人者应该谨慎,因为一骂就会把盗贼的罪孽减轻。但是,想行善总是有办法的,那邻居老人就是用骂的方法行善事的。“以骂行其慈者”正是作者的夫子自道。清代张元在《柳泉蒲先生墓表》中写道:“学者目不见先生,而但读其文章,耳其闻望,意其人必雄谈博辩,风义激昂,不可一世之士;及进而接乎其人,则恂恂然长者,听其言则讷讷如不出诸口,而窥其中则蕴藏深远,而皆可以取诸怀而被诸世。”身为一介寒士,却有积极用世,志在醒世的人生追求,也正体现了儒家知识分子修齐治平的传统与理想。
蒲松龄善于刻画人物的性格特点。比如《骂鸭》中的邻翁与攘者,以一两个细节,一两句对话,就把人物的性格特点以粗线条的方式勾勒出来了,类似绘画中的速写,虽古拙简素却气韵生动,准确鲜明。情节的展开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偷吃别人家的鸭子身上长一层鸭毛的情节就符合幻想逻辑。幻想逻辑与性格逻辑并行不悖,使作品显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虽事涉荒幻,但饱含人间情致。
《骂鸭》虽然篇幅极短,但,思所及,无不中人情之膏肓;笔所触,无不导物理之肯窾。经以人情,纬以奇幻,真真幻幻之间给人以深长的余味,完美体现了《聊斋志异》的精髓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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