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情长
年岁太过久远,不记得从邮箱里寄出最后一封信时是何年何月,也记不清当年最后一枚邮票价值几何。
但仍记得把封好了的信小心翼翼从窄窄的缝隙放进邮箱时,有心怀虔诚的郑重,有“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的忐忑;信寄出后久盼不得的失望,绵长的遥想,如微风吹来,在记忆里依然留存一丝怅然和落寞。而当鸿雁捎来远方的讯息,激动和欣喜之情,又足以把一池春水吹皱。
而今,久不执笔的你,是否还有写一封信的心境和冲动?是否也如我般在怀想“车、马、邮件都慢”的浪漫和纯真?是否还能感受到慢生活酝酿的陈年琼浆所弥散的岁月的醇香?
书信是从历史文化的长卷里飘然而来的。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两句名诗,一蕴愁肠百结,一表怀远之思,其中的“青鸟”“锦书”,皆书信雅称。书信还有众多美好的称谓,如鸿雁,锦鲤,彩云;又如札,素,笺,函,尺牍,八行书……哪一个都指向它“传递”和“铭记”的作用,而传递和铭记的就是一“情”字。在晨起的云中,在晚来的风里,来来往往、纵横交织的书信,可不就是牵系人与人真挚情感的洁白的丝线?
翻开有关书信的长卷,倍感扑面而来的温奥的气息。这幅长卷里,写满了忠诚和坚贞,侠骨和柔肠。
司马迁《报任安书》凝血自作,九曲回肠之情尽在字里行间,是生命的赞歌,悲怆的咏叹;《乐毅报燕王书》,“无一语遮盖,一字粉饰”,深厚平直,磊落光明;《李陵答苏武书》向挚友倾诉了自己北面受虏、情不得已的悲凉和对故土的深切怀念;中国民主先驱林觉民的绝笔《与妻书》,既有“低低切切”的儿女情长,又有“牺牲百死而不辞”的决绝。这些有志有节的先哲的书札,不管是刻在简牍上还是写在帛锦上,都因动人的情感而被后人铭记。英国作家萧伯纳说:“人类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出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而方正敦朴的信笺,就包裹着这样深厚而永恒的爱。
书信是温厚的,不似当今备受青睐的微信、短信,符号化,碎片化,硬生生,冷冰冰。微信短信虽方便快捷,但传递的多是实用的信息,却抛弃了宝贵的情感,久而久之,现实的河床上便铺满冰冷坚硬的岑寂和杂草丛生的荒芜,没有清波碧浪,没有涓涓细流,更激不起一朵真情的浪花。
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书信是“书翰文学”,是“最温柔的艺术”,虽然古老、笨拙、缓慢,可它有个性,有专属性,它和“真情”在一起,和“素心”在一起。它是率性怒放又无奈陨落的花瓣,还留有花的馨香和筋骨,成为凝固在纸上的浓浓长长的深情。
“见字如面”是书信的“卷首语”。在那个只得“与影晤言”的旧时光里,“见字如面”是多么深情的告白。这“字”里有千古墨香,有或娟秀或遒劲的字体,有或浓或淡的笔迹,更有日月光华浸染的温暖。一封信,一张薄薄的白纸,寄托了牵挂和怀想,它是亲友共享的一轮明月,是兄弟的“千里共婵娟”,是情人的“天涯共此时”,是洒向人间的皎皎溶溶的白月光。一封信,一张凉凉的纸,有时也承载着误解、遗恨。但通过透着温暖的文字的沟通,你我的心间重现天朗气清。
常常遥想那个久远的黄昏,那个漫长的寒夜。如豆的灯光下,黄晕的光映照着你清秀的脸庞,照亮你明澈如水的双眸,映衬着你一身清泠疏朗。隔着那一方散发着淡淡芳香的薄纸,隐约看到你上扬的嘴角,你随着怦怦的心跳,品味信里那一个个炽热的字眼传递出的快乐和忧伤。一盏微光,就这样透过纸背,冲破尘网,把你的心灯点燃。你的苦痛,你的悲伤,浸润到别人的心田,于是,你的心便越来越暖,越来越亮。
被照亮的人,会精心挑选一帧最漂亮的信纸,和信纸一起续进去的会是一朵春天的花瓣或一枚秋天的枫叶;情到深处,还会随信寄去一张照片,在信封的背面写上“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
有时我会想,这一切和书信有关的唯美的章节,可是时光编织的遥远的童话?如果是,那我们每一个“过来人”不都是这童话里的主角?我们都是从过去的日子里走来,那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有慢的淡泊沉静,有对真善美的无尽信仰,有“只爱一人”的坚贞,有“落子无悔”的忠诚,有日光缓缓沉淀的思想的厚重和精神的清芬。
随着日月的更迭,尘封的往事日益迫近我们的梦田。至此, 我们还能否用拙劣的笔触,蘸着岁月精研的笔墨,再修一封长书,以表达对过去时光的念念相续、眷眷不绝。
逝水不可挽,岁月不可追,时间对谁都很公平又都很残忍,几十年光阴匆匆,谁都不再是旧时模样。唯有人间至真至纯之深情,铭刻在书信的字节里,缱绻绵延在时光的流里。
一直困惑于那一束束封存已久、保留半生的“大札”,在未来该如何安放。我不想让它像指缝间溜掉的日月的光华,虽然也明亮了青春,照亮了生命,但毕竟走失了美丽的光影。那将是怎样的悲凉和伤痛!守着这份岁月赠予的“大礼”,我会一读再读,在美好的过往里,守望幸福,守住真情。
“纸短情长”,短短四个字,含蓄又炽热,是写信人醇粹真挚、绵延无尽的深情,是收信人心海里泛起的欣慰和感动。于是,我急切地想试着再铺展开纯白的信纸,写一封长长的信。可我写给谁呢?又寄往何处?无处投放,无处寄存。那就写给自己吧,写给自己纯净透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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